我朝崇儒一道,正学翕兴平湖陆子、桐乡张子,辟诐辞而反经,确乎
我朝崇儒一道,正学翕兴。平湖陆子、桐乡张子,辟诐辞而反经,确乎其不可拔。陆桴亭、顾亭林之徒,博大精微,体用兼赅。其他巨公硕学,项领皆望。二百年来,大小醇疵,区以别矣。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,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,格物而不病于琐,力行而不迫于隘。三者交修。采择名言,略依此例。其或守王氏之故辙,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,则皆厘而剔之。岂好辩哉?去古日远,百家各以其意自鸣。是丹非素,无术相胜。虽其尤近理者,亦不能餍人人之心而无异辞。道不同不相为谋,则亦已矣。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,则且多其识,去其矜,无以闻道自标,无以方隅自囿。不惟口耳之求,而求自得焉,是则君子者已。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。
送唐先生南归序
古者道一化行,自卿大夫之弟子与凡民之秀,皆上之人置师以教之。于乡有州长、党正之俦,于国有师氏、保氏。天子既兼君师之任,其所择,大抵皆道艺两优,教尊而礼严。弟子抠衣趋隅,进退必慎。内以有所惮而生其敬,外缉业以兴其才。故曰:“师道立而善人多。”此之谓也。
周衰,教泽不下流。仲尼干诸侯不见用,退而讲学于洙泗之间,从之游者如市。师门之盛,振古无俦。然自是人伦之中,别有所谓先生徒众者,非长民者所得与闻矣。仲尼既没,徒人分布四方,转相流衍。吾家宗圣公传之子思、孟子,号为正宗。其他或离道而专趋于艺,商瞿授《易》于臂子弓,五传而为汉之田何。子夏之《诗》,五传而至孙卿,其后为鲁申培。左氏受《春秋》,八传而至张苍。是以两汉经生,各有渊源。源远流歧,所得渐纤,道亦少裂焉。有宋程子、朱子出,绍孔氏之绝学,门徒之繁拟于邹鲁。反之躬行实践,以究群经要旨,博求万物之理,以尊闻而行知,数百千人,粲乎彬彬。故言艺则汉师为勤,言道则宋师为大,其说允已。元明及我朝之初,流风未坠。每一先生出,则有徒党景附,虽不必束脩自上,亦循循隅坐,应惟敬对。若金、许、薛、胡、陆稼书、张念芝之俦,论乎其德则暗然,讽乎其言则犁然而当理,考乎其从游之徒,则践规蹈矩,仪型乡国。盖先王之教泽得以仅仅不斩,顽夫有所忌而发其廉耻者,未始非诸先生讲学与群从附和之力也。《诗》曰: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”诚珍之也。今之世,自乡试、礼部试举主而外,无复所谓师者。间有一二高才之士,钩稽故训,动称汉京,闻老成倡为义理之学者,则骂讥唾侮。后生欲从事于此,进无师友之援,退犯万众之嘲,亦遂却焉。
吾乡善化唐先生,三十而志洛闽之学,特立独行,诟讥而不悔。岁庚子以方伯内召为太常卿。吾党之士三数人者,日就而考德问业。虽以国藩之不才,亦且为义理所薰蒸,而确然知大闲之不可逾。未知于古之求益者何如,然以视夫世之貌敬举主与厌薄老成,而沾沾一得自矜者,吾知免矣。
丙午二月,先生致仕得请,将归老于湖湘之间。故作师说一首,以识年来向道之由,且以告吾乡之人:苟有志于强立,未有不严于事长之礼,而可以成德者也。
郭璧斋先生六十寿序
庄子曰:“木以不才自全,雁以才自保,我其处才不才之间乎?”旨哉斯言!可以寿世矣。虽然,抑有未尽也。此其中有天焉:魁岸之才,有深自韬匿者,去健羡,识止足,天乃使之驰驱后先,殚精竭力而不能自怡;有锐意进取者,天或反厄之,使之蓄其光采,以昌其后而永其年。迹似厄之,实则厚之。才,钧也,或显而吝,或晦而光,非人所能自处也,天也。
我年伯璧斋先生,天之处之殆厚矣哉!先生少读书,有大志。既冠,补博士弟子员,旋以优等食饩。屡踬场屋,贡入成均。试京兆,仍绌。权当阳校官数月,儒术济济,翕然景从。其居乡也,外和而中直,不恶而人畏之。优伶杂剧,至不敢入境。谚曰:“桃李无言,下自成蹊。”直其表而影曲者,吾未之闻也。先生孝友可以施于政,尊行可以加人。课徒而得与校,而士慕附,处于乡而不肖知劝,此天予以有用之才也。使得所藉手,舞长袖而回旋,其展布当何如?顾乃蹭蹬棘闱,连不得志。前岁乙未,恭遇覃恩,臣僚得荣其亲。维时先生之冢嗣观亭前辈,既由翰林官西曹,两世封赠如例。而先生犹以有事秋试,迁延不得请。于是先生橐笔乡闱,十馀役矣。从游之士得其口讲指画,或皆扶摇直上。而观亭前辈昆仲皆得庭训,而翔步词林,后先辉映。独先生黜抑良久,曾不一骋骐骥之足,固可解乎?夫以先生之德之能,于科名何与轻重?其达观内外,何尝不睨青紫如糠秕?然终不自画,诚欲有所白于时,而又恶夫庸庸者,一蹶而不复振,乃藉恬退之名,以文陋而售其巧。故思有以厉之耳。以志则如彼,以遇则如此,此岂尽有司之咎哉?盖所谓天也。天者,可知而不可知,无可据而自有权衡。昆山之玉,邓林之大木,生非不材也。贡之廊庙,非不贵也。凿之、琢之,寻斧纵之,剖其璞,伤其本,向之润泽而轮囷者,荡然无馀。天欲厚之,则不如韫于石而光愈远;丛之丰草之中而荫愈广,而枝愈蕃。向使先生假鸿渐之羽,激昂云路,扬厉中外,讵不快于志而裨益于时?而所发既宏,所积渐薄,天与于前,或靳于后。精神有时而竭,福荫有时而单,是亦琢玉斫木之说也。谓能优游林泉,颐神弥性,如今日也乎?谓能泽流似续,光大门阀,如今日也乎?
本年某月,先生六十寿辰。次嗣君雨山,与余为同年友,谬相知爱。将称觞介寿,嘱余以言侑爵。吾闻君子之事亲也,可以无所不至。独称其亲之善,则不敢溢词以邻于诬。君子之于友也,可以无所不至,道扬世德,则不敢虚述以近于谀。余悉先生嘉言笃行稔矣。今欲敷陈盛美,颂祷庞祺,深惧其谀也。故不具论。第论天之生才,此丰彼啬,大有权衡。以征先生所以延年受祉之由,亦使观亭前辈昆仲知今日之蜚声腾实,其郁积者有自非一朝一夕之故也。钦念哉!钦念哉!小子窃禄于朝,盖吾父之溷迹名场,撼顿不得伸,亦有年矣。持是以思,则先生之缉熙纯嘏,天之厚之,正未有艾耳。质之先生,或以斯言为不谬耶?
单县典史张君墓志铭
君讳鼎五,字芗塍,世居浙之萧山。曾祖朝琮,直隶通永道。祖文瑞,山东青州府海防同知。考学斯,广东主簿。主簿君兄弟三人,长伟山,次涤三,皆不仕。涤三以子湘崖官汀州知府故,赠官如其子。主簿君官粤,噤不一施,遽卒。君时五岁耳。依母童安人万里返葬,孤贫赤立,斩焉自修。久之,乃游楚,依从兄黄陂令湘崖。湘崖由楚徙豫,三迁而官汀州知府。君壹从焉。居亡何,荆梁教匪蜂起,蹂躏三省,兵饷靡万万。朝廷议民有输金县官,得除为吏。嘉庆四年,君由是官山东,署沂水县丞,补单县典史。单故多豪右,素慢易尉。君抑桀扶尪,峻拒干谒,伤恤狱囚,痛与粪除,漉其污湿而时其冻饿。后三十年,君退归。囚有流绍兴者,途遇君,匐伏叩头。君错愕,囚曰:“某单县人也,清狱之惠不敢忘。”宦单十年,叹曰:“尉所得为者,吾既为之矣。吾所欲为者,岂尉谓哉!”间竟移病归。而山东旧僚酷慕君,累书招致。乃复薄游齐鲁,传客淮泗之间。至七十二岁,始杜门不出。又一纪,乃考终云。君于孝友若趋利,然初丧父,童安人抚之,积劬仅存,内外无倚。寒饥力学,夙兴母爨汲,君负薪,恐伤母手,尽拔芒刺,然后之塾。或竟日无所得炊,母子对泣,已而互尉。汀州君以事牵连被劾,君营护奔告,凡四昼夜,行千馀里,卒脱汀州君。于是人人翕然,伏君之内行也。道光壬寅十月四日卒。配陈安人,祗顺敦俭,见者师效。子男子三人:长锡戊,浙江乡试举人;次百揆,以一甲进士通籍,为翰林院编修;次百衢,殇。女子三人:长适某官某,次适某官某,次适某。孙某某。百揆之举于乡,与余同年,相善也。以某年月日葬君某县某原,来征铭。
铭曰:析楠作桷蒿作梁,大小易位今古伤。有嘉一尉仁且强,皓首卑栖不得骧。身之乖时遌厥子,慎终卜臧魂藏此。我最其行垂孔轨,万千亿年无坏毁。
纪氏嘉言序
士之修德砥行,求安于心而已。无欲而为善,无畏而不为不善者,此圣贤之徒中有所得而不惑者也。自中智以下,不自能完其姓之分,大抵不劝不趋,不惩不改。圣人者,因而导之以祸福之故,如此则吉,不如此则凶咎。使贤者由勉以几安,愚者惧罚而寡罪。故《易》称馀庆、馀殃,《书》戒惠,逆影响。先王所以利民,其术至已。自秦氏以力征得天下,踵其后者,率小役大,弱饲强。强横之气充塞,而圣哲与奸宄同流转于气数之中,或且理不胜气。善者不必福,而不善者不必抵于祸。于是浮屠氏者,乃乘其间而为轮回因果之说。其说,虽积恶之人,立悔则有莫大之善。其不悛者,虽死而有莫酷之刑。民乐忏悔之易,而痛其不经见之惨虐,故惧而改行十四五焉。今夫水无不下也,而趵突泉激而上升;火无不燃也,而盐井遇物不焚,烛至则灭,彼其变也。戾气感而祥降,顺气感而灾生,亦其变也。君子之言福善祸淫,犹称水下火燃也,道其常者而已。常者既立,虽有百变,不足以穷吾之说,是故从乎天下之通理言之,则吾儒之言不敝而浮屠为妄;从乎后世之事变、人心言之,则浮屠警世之功与吾儒略同,亦未可厚贬而概以不然屏之者也。
河间纪文达公博览强识,百家之书靡不辨其原而竟其归。所著《阅微草堂笔记》五种,考献征文,搜神志怪,众态毕具。其大旨归于劝善惩恶,崇中国圣人流传之至论,亦不废佛氏之说。取愚民易入者,委曲剖晰,以耸其听。海以内几家置一编矣。宛平徐春泉大令好之尤笃,择其弥精而足以警世者,别录一帙,名曰《纪氏嘉言》。其无关于劝惩者,则皆阑而不入。梓人毕役,以授国藩读焉。世风日漓,无欲而为善,无畏而不为不善者,不可得已。苟有术焉,可以驱民于醇朴而稍遏其无等之欲,岂非士大夫有世教之责者事哉?今余盗食天禄,曾不能丝毫补救于斯世斯民,观徐君之汲汲于此,其使余增愧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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