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玉发现刘伯温闭上了嘴,好像一辈子也不想提这些事情了,于是就换了个角度,又问:“传闻先生您前知五百年,后知五百年,可否是真的?”
刘伯温的眼神没有任何改变,情绪也很平静。他沉默了半天,才说:“这是民间虚构出来的,哪里有人可以知道天机。天机是不可泄露的。”
凌玉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。不过,他坐在这位传奇人物的身边,异常的激动。这个身边的老人,看上去已经穿起了寿衣,可就在这死气沉沉的形象中,凌玉一直感觉到有股巨大的力量,这种力量,他几乎可以看得到,在两人的周围织起了一张网。当他走出门去时,必须要费力地把那张网从身上拨开。
凌玉是极不情愿地走出门去的。在长久的兴奋中,他不明白为什么脑袋里突然就缺了根弦,他向刘伯温坦白了自己的身份。刘伯温蜡黄的脸立即就变得惨白,急忙站起来,向他行礼,然后请他离开。
自此,凌玉再也没有见到过刘伯温。刘伯温就像是隐形了一样,能在他到来时突然消失,又能在他离开时,突然现形。
凌玉很遗憾。他不知道的是,刘伯温很恐惧。
已经丧失神性的刘伯温对于凌玉的到访是心惊胆战的。这一恐惧心理并非是杯弓蛇影,朱元璋那无孔不入、细致入微的特务遍布整个中国,即使是退休的官员,朱元璋也不会轻易放过。几乎和刘伯温同时退休的前吏部尚书吴琳回到老家后,朱元璋竟然派特务去吴琳的老家查看。吴琳是黄州下辖的一个村里的人,那个特务走过各种各样的路,翻过各种各样的山,涉过无数凶猛的大河,才找到那个村子。就在村外,他看到一农民打扮的老人在田间插秧,这个特务骂着娘跑过去问:“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前吴尚书?”
那位老农民停下手里的活,站直了,回答:“我就是吴琳。”
特务和吴琳寒暄了几句,又千辛万苦地回到南京,当朱元璋知道吴琳正把余生交给黑土地后,才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这件事给人的启示就是,只要是在朱元璋的平台上工作过的人,直到进入坟墓前,都会在朱元璋的“照顾”之下,这是个退不出的江湖。
刘伯温在凌玉之前的拜访中拒不接见和后来凌玉表明身份后的送客,都是朱元璋的行为带给刘伯温的条件反射,他认为凌玉很有特务的嫌疑。况且,一个退休官员和地方官来往,本身就是一件危险的事,这是朱元璋那种疑心重如山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。
当凌玉问他一生中最风光的事时,他是非常兴奋的。因为到了他这个年纪,正是回忆往事的欲望最强烈的时候,一生碌碌无为的老人还会绞尽脑汁地找出此生中很得意的几件事,刘伯温也不过是个凡人,这种心理他也有。但他不能说,因为如果说了,这就是在和朱元璋争功,和朱元璋争功,只有死路一条。
浙东四学士之一的宋濂最懂得不说话的艺术,宋濂对朱元璋唯一的贡献可能就是推荐了刘伯温。这人只是学术精深,在政治上毫无建树,不过在当时的政治生态中,他有一项法宝,那就是十分的谨慎、百倍的小心,为官从不讲一句废话。他在自己家的墙壁上贴着“温树”两个大字作为座右铭,家中如有人来访,谈起政治,宋濂就指一下墙上的字,微笑。朱元璋对宋濂这样嘴巴很紧的人非常赞赏。几年后,他夸奖宋濂:“事朕十九年,未尝有一言之伪,消一人之短,始终无二。非止君子,真可谓大贤。”
刘伯温怎么可能不谨慎,他太了解朱元璋了。
凌玉被送客后不久,刘伯温的儿子刘琏突然有一天闯进刘伯温的卧室,说:“城里来了几个身穿锦绣的淮西口音的人。”刘伯温扔了手中的筷子,跑起来到院子里张望,但刘琏却带了点失望的口气说:“他们穿城而过了。我以为他们京城里的人是来看父亲您的。”
刘伯温的肺里发出剧烈的嗤嗤声,脸色惨白,指了指儿子,大概是想要骂几句,可由于紧张,没有说出话来。
刘琏不是他爹刘伯温,自然就不明白老爹的恐惧产生的源泉。刘伯温以为那几个淮西口音的人中会有朱元璋。虽然理性告诉他,朱元璋不可能来处州,但他还是会胡思乱想。
朱元璋亲自去侦查大臣这样的事件不是没有过。刘伯温在弘文馆的一位同事,曾为陈友谅工作的罗复仁就曾受到过这样的“皇恩”。罗复仁和刘伯温的性格很像,秉性刚直,能言敢谏,在朱元璋面前敢于直陈意见,朱元璋表现出很喜欢他的样子,称他为“老实罗”。突然有一天,老实罗正在家里读书,几个人进了他家院子。他定睛一看,吃了一大惊,原来正是他那伟大的皇上。朱元璋观看了他的房子,发现这房子破烂不堪,在房间里迈的步子稍大一点,就会尘土飞扬。朱元璋对这种苦行僧的生活很满意,说:“大贤人怎么能住这样破烂的房子?”回宫后,他就下令赐给老实罗一座高大豪华的宅第。
“世事难料!”刘琏有一天正在读书,突然听到父亲刘伯温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,他问询,得到的回答是:“天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,所以,我必须要小心,加倍地小心。”
刘伯温说这话的时候,左手毫无生气地垂着,右手的五根手指震颤着。刘琏叹了口气:“老爹真的老啦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