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王国维并无意于比较林、梅、欧三人之短长,而是将冯延巳的“细雨湿流光”五字拈出,认为是摄尽春草之“魂”,也就是将春草的精神意态写出来了。显然,在王国维看来,林、梅、欧三人之词虽有佳处,但都无法与冯延巳媲美。王国维用了一个“皆”字,意在说明这五个字均非虚设,各具意思又彼此衬合,形成了一种整体的神韵。春雨蒙蒙,自是“细”雨;有雨自是“湿”;雨冲洗过的草,自有一种光泽;而草的细狭,自然也难以留住雨水,所以只能是“流”。如此将春草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,写出视觉的光亮感、湿润感、细微感和流动感,确实堪称能摄春草之魂者。
冯延巳的词被王国维誉为“深美闳约”的典范,此则从写景角度再次将冯延巳的地位彰显出来。有意味的是:在引述王国维此则时,不少学者将王国维所说的“人知”林、梅、欧三词为“咏春草绝调”,误解为是王国维本人的认知。其实王国维此则恰恰是部分否定了“人知”的意思。
二四
《诗·蒹葭》一篇最得风人深致]。晏同叔之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],意颇近之。但一洒落,一悲壮耳。
] 《诗·蒹葭》: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蒹葭凄凄,白露未晞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”《诗》,即《诗经》,原名《诗》或《诗三百》,汉代开始尊为“诗经”。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,收录西周初期到春秋中期五百年间诗歌三百零五首,分风、雅、颂三个部分。《蒹葭》属于秦风。
] 晏同叔:即晏殊(991—1055),字同叔,临川(今属江西)人。著有《珠玉词》,存词一百三十多首。“昨夜”三句:出自北宋词人晏殊《蝶恋花》:“槛菊愁烟兰泣露。罗幕轻寒,燕子双飞去。明月不谙离恨苦。斜光到晓穿朱户。 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。欲寄彩笺兼尺素。山长水阔知何处。”
《诗经》中《蒹葭》一诗,最符合诗人用比兴寄托的方式表达深远之致的要求。晏殊的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,与《蒹葭》的诗旨非常接近。但《蒹葭》所呈现出来的诗人在精神上要更洒脱磊落,而晏殊则表露出对命运难以掌控、无力扭转的淋漓悲情。
【评析】
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一则,略可见王国维撰述词话最初之用心:用诗词对勘的方式来说明诗词之间的体性异同,固不以词学为限也。而且在诗词之外,兼及小说、戏曲、散曲等多种文体,更有泛文学的通论,故其书性质也论出多种。
王国维提出的“风人深致”属于传统诗学话语,“风人”也就是“诗人”之意。因为《诗经》的“风”不仅居前,而且数量最多。“深致”则是在诗歌语言之外所表达的深刻深远的情致。“风人深致”一词,刘熙载《艺概·诗概》已屡有使用,王国维这里可能是承此而来。《蒹葭》中的主人公在深秋季节“溯游”、“溯洄”,不懈地追寻着在水一方的伊人,此在情人是如此,但也可完全理解为一种对理想、抱负等的执着追求,阐发的空间可以向深远推进。而晏殊的“昨夜”三句,也是写秋季景象,但“望尽天涯路”这一动作,也同样可以作为一种对理想的求索来引申。这就是《蒹葭》与晏殊《蝶恋花》两首作品的相似之“意”。王国维对晏殊“昨夜”三句曾数度引用,并在其“三种境界”中,以晏殊此三句作为第一境,也显然是从“风人深致”这一角度来重新诠释的。不过,就好像朱熹在《诗集传》中直言《蒹葭》之意“不知其何所指”一样,这种“风人深致”也往往只在特殊的语境中才可能被接受,所以难免带有姑妄言之的意味。
但这种诗词之“同”并不是王国维关注的重点,所以王国维接下来分说《蒹葭》之“洒落”与“昨夜”三句之“悲壮”的不同。其实,这种不同也部分地包含着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区分在内,因为王国维论述无我之境多取诗歌之例,而且诗风和意趣偏于洒落一路,而论述有我之境则多取填词之例,侧重择录悲凉、凄厉之作品。何以说《蒹葭》一篇洒落呢?因为主人公虽然反复追寻,但将这种追寻放在蒹葭苍苍、在水一方的迷离意境之中,可能是这种迷离使主人公着意的是追求的过程,而对追求的结果反倒显得在其次了。所以王士禛《古夫于亭杂录》也说自己从中读出了如《庄子·山木》中所透露出来的“令人萧寥有遗世意”。王国维的洒落之感,当意近于此。而晏殊“昨夜”三句则在“望尽”之中,带有极大的忧虑和劳顿之心,而“望尽”之艰难更为这种忧虑和劳顿渲染了一种悲壮的色调。王国维作此比较,宗旨在于将词的“悲壮”的体性揭示出来。这其实也同样是王国维的一种“风人深致”。
二五
“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骋”],诗人之忧生也;“昨夜西风凋碧树。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”似之。“终日驰车走,不见所问津”],诗人之忧世也;“百草千花寒食路。香车系在谁家树”似之]。
] “我瞻”二句:出自《诗经·小雅·节南山》:“驾彼四牡,四牡项领。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骋。”